The Death of a Dead Mother: On Narcissism and Depression
一個死亡母親之死:論自戀與憂鬱
…..
我向那些混蛋
跪地求饒
那晚我失聲尖叫
山裡傳來回音
而人們卻大笑
…..
唱這歌的女人
那晚被抓去強暴
他們才不管
我肚子裡未出世的女兒
他們用陰莖和手
強暴我
他們一點也不同情
在我體內注視的女兒
這還不能滿足他們
他們逼我吞下
我丈夫優瑟夫
死後的陰莖
以火藥來調味他那可憐的陰莖
這痛苦讓我大叫
你最好殺了我
再把我跟優瑟夫一起埋了
…..
一位垂死的母親對著女兒法斯塔(Fausta)吟唱出這段椎心泣血的史實,唱完旋即無聲無息地平靜死去。這是影片《懼乳:傷心的奶水》(La Teta Asustada: The Milk of Sorrow)(2009)(註1)一開頭的情節,短短幾分鐘的獨白道盡這位身心受創的母親一生一世的哀戚。這段空靈而哀戚的控訴,敘述的是八零年代祕魯內戰期間,眾多婦女遭受左派Sendero Luminoso「光明之路」游擊隊軍人殘暴性暴力後,在如影隨形的倖存者罪惡(survivor guilt)陰影下,忍辱含恨走完餘生的心路歷程。
法斯塔的母親遭受身心蹂躪以及喪夫之痛後,深陷於一種病態哀悼(pathological mourning),以當今精神醫學而言,等同於憂鬱(melancholia or depression)狀態,內心充滿了憎恨與自責,憎恨自己的丈夫棄她於不顧,同時也自責於目睹丈夫被槍殺並且吞下他的陰莖,形同被迫參與了他的死亡過程,使得母親防衛性地讓自己潛抑在一種「心死」的陰影中,用來解決如此複雜又矛盾的內在衝突。佛洛伊德在其1917年的經典文章《哀悼與憂鬱》(註2)文中提到一段十八字箴言:
… people never willingly
abandon a libidinal position, not even, indeed, when a substitute is already
beckoning to them.
佛洛伊德認為人們絕對不會輕易放棄失去的客體(或說是對於客體的愛)(Freud, 1917);亦即,法斯塔無法輕易甩開母親對她的影響,即使母親已經過世,她的影子總是籠罩著法斯塔,久久不散。憑藉一種非常原始的認同(identification)機轉,法斯塔的母親強制將逝去的丈夫緊緊鎖在自己的心牢中,形成所謂的「自戀性認同」(narcissistic identification),彷彿在幻想中吞噬(devour)了逝去的丈夫,與他合為一體,以維持一種外在事實分離,內在心理不分離的狀態,以逃避分離帶來的巨大而無法承受的創傷。在精神分析的理論架構下,憂鬱被視為是一種自戀狀態,一種失去客體後,原欲(libido)被迫自客體撤離回到自我(ego)身上,理論上應該切斷原有的客體關係,而尋得另一替代客體(alternative object)作為解決方式,然而自我是如此依戀逝去的客體,因此這個過程實際上是困難重重的。法斯塔的母親在無法有效解決自己內在矛盾的情況下,透過潛意識中否定外在現實(external reality),滿足幻覺式的願望,以維持逝去的丈夫(一個已經失去的客體)未曾離開她的錯覺(illusion),並且不斷重複這樣的精神活動,作為其維繫重要精神存活(psychic survival)的內在現實(internal reality);遺憾的是,法斯塔的母親終其一生並未脫離這樣的魔咒。
母親顯然將自己揮之不去的恐懼強加、或說是移植在法斯塔心中,與母親如同共生關係的法斯塔自然無以迴避,因而步上全面認同母親的不歸路,對於法斯塔而言,這是必要的心理機轉以維繫其精神平衡(psychic equilibrium)以及避免精神崩潰(psychic
breakdown);因為認同,母女間的心理界線嚴重重疊,母親經歷的恐懼幾乎原封不動成為法斯塔的如影隨形的恐懼。法斯塔在母親過世後,一次因暈厥送醫時被醫生發現陰道被塞入一顆馬鈴薯,這是內戰時期某些部落的婦女因為恐懼被軍人強暴的防範措施。這種恐懼在法斯塔的世代中,不應該,也不會存在,然而,為何年輕的法斯塔竟然也必須如此戒慎恐懼?即使我們難以理解法斯塔心中的恐懼,但是我們更沒有立場質疑法斯塔內心的恐懼,因為人類的行為依據的是內在/精神現實(internal/psychic reality),而非外在現實。這樣的恐懼如此真實,真實到幾近妄想(delusion)的程度,使得法斯塔必須發展出幾近妄想行為(delusional behaviour)與之對抗;亦即,現實世界中法斯塔完全不必面對這些恐懼與危險,然而她依然做出這樣的防備行為,可見法斯塔心中確實處在隨時會被強暴的恐懼當中,彷彿身歷其境於當時的恐怖年代。
當然,陰道中的馬鈴薯或許根本就是男性陰莖的具體呈現,象徵法斯塔基本上是處在長期被強暴的狀態中,一如母親被強暴時的狀態。這樣的恐懼是不容許客觀化(objectifed),亦即,旁人對此是無權說三道四的。護士詢問她是否處女之身時,她猶豫了一下,防衛性地回答:「不知道!」 。 這樣的回答真實反映出法斯塔心中的矛盾。在母親心中,法斯塔在母親的肚子裡眼睜睜目睹了母親被強暴的場景,她形同是母親被強暴的見證人,是將母親囚禁於性創傷中的那個人。母親的性創傷彷彿就是她自己的性創傷,藉由塞入陰道的馬鈴薯,法斯塔維持性創傷的狀態,亦即它的永恆性(timelessness)。創傷的永恆性在憂鬱狀態(melancholia或是depression)尤其明顯,過去的傷痛無法完成哀悼(mourning)過程,當然也就無法構思未來,時間似乎被永遠凍結在當下,猶如死亡狀態一般(Birksted-Breen, 2003)。
對此,2012年甫辭世的法國精神分析師André
Green稱之為「死亡的母親」(”The Dead Mother”)(1983)(註3),用來形容一個母親在她的孩子眼中,肉體雖然是活的,但精神卻是死亡(psychically dead)的心智狀態。在法斯塔心中,原本應該是充滿生命力的母親卻呈現一個疏離、死寂、毫無生氣、全然沉浸在悲傷哀慟中的母親;沒有了愛,如同喪失了生命意義,在孩子的內在世界製造出一種精神層面的毀滅性災難(psychical catastrophe)。長期面對如此「心死」狀態的母親,法斯塔則深陷於無法哀悼或是不被允許哀悼的狀態中,心智發展被強迫凍結在某個時間點,不再往前進展(not moving forward ),她的內在世界中只容得下母親以及與母親相關之事,與母親形同處在不分離或是共生的形態中,母親的思想就是她唯一的思想。換言之,在精神層面上,法斯塔被母親綁架了。
母親的死去,讓法斯塔有機會重新審視她與母親的關係。在此之前,她不被允許脫離母親去看待他所處的外在世界;對於法斯塔而言,她的外在世界就是母親的內在世界的投射。母親的死去,迫使已經成年法斯塔不得不面對外在世界的衝擊與挑戰,包括前所未有的利誘、威脅、忌妒、恐懼、背叛等等;另一方面,她也同時從外在世界體驗到極度陌生的人與人之間的真誠、信賴、關懷、乃至於愛情。
為了將母親遺體運回遠處故鄉埋葬,法斯塔被迫幫傭籌錢過程中所遇到種種人間冷暖,讓她有機會踏出長久以來禁錮她的精神現實(恐怖、不可信任),坦然面對真正的外在現實(有愛有恨、有善有惡、可信賴也有背叛)。劇中,與男性園丁的互動過程,刻劃出法斯塔內心信任/不信任兩種聲音彼此的抗衡與競爭,終於跌跌撞撞出對於異性的信賴感;劇末,法斯塔終於願意讓醫生取出陰道內的馬鈴薯,象徵法斯塔終於決定掙脫母親強加的心靈枷鎖,雖然舉步維艱,雖然踉踉蹌蹌,終究開創出所謂的「過渡空間」(transitional space)(Winnicott, 1953),在這個空間中,法斯塔與母親一分為二,脫離共生關係的桎梏;在這個空間中,法斯塔得以正式脫離母親,盡情開拓其創造力(creativity)來發展自我。
註1:《懼乳:傷心的奶水》(La Teta Asustada: The Milk of Sorrow)(2009)得到柏林影展金熊獎、柏林影展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為秘魯新銳女導演克勞蒂亞‧尤薩(Claudia Llosa)的第二部劇情長片。此片為高雄電影館2011年《電影與精神分析影展》系列5:《關於創傷,說不出口的才算數》之開幕片。
註2:Freud S. Mourning and
Melancholia. 1917, SE. 17, P244.
註3: André Green:《On Private Madness》, 1983, P142.
李俊毅
Saturday 20 April 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