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凱文,想想鄭捷
這是八月十六日(2014)《無境文化》在高雄長庚醫院舉辦的精神分析講座主題,講者是剛在英國取得精神分析師資格的樊雪梅。在這個精神分析專欄中,我除了整理雪梅當場的論述之外,也想進一步談談我個人的想法。在進入主題之前,我必須做兩點聲明。第一,這個講座或是這篇文章的重點不在於鄭捷這個人,也無關乎鄭捷已知或是未知的所有訊息,因為我們不應該針對他做任何評論;鄭捷殺人事件在此僅提供一個素材,刺激我們想像大屠殺(massacre)事件背後的可能因素。第二,這篇文章探討的文本是《凱文怎麼了?》1(WE Need to Talk
about Kevin)這本書以及同名電影,小說內容並非根據真實事件寫成,換言之,可視為作者本身內在世界的縮影或是外化;雖然是虛構的情節,卻與當時多起校園屠殺事件環環相扣,忠實反映當時社會瀰漫的焦慮;但也因為虛構,多位主角呈現出來的「近乎完美的病態」(雪梅所言),讓精神分析思考得到「精準的」揮灑空間。
談凱文(Kevin)之前,我們先談談他的母親伊娃(Eva)。伊娃家族移民自亞美尼亞(Armenia),這是一個位於歐亞交界,因為領土紛爭與信仰衝突而與鄰國戰火頻仍的國度,而這讓伊娃成了一個遺腹子,她不曾見過死於戰亂的父親,父親的形象只存在她的想像中。伊娃的母親因而罹患恐慌或是懼曠症,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這讓伊娃在很小的時候就得背負起屬於母親的工作,如她所言:「… 那些超越我年齡的任務使我畏縮… 我還那麼小,就被迫擔任她的密使,母親在我身上重現了她自己在三十二歲時感受到的,與外在世界微小的互動帶給她的同樣巨大痛苦」(頁35)。恐慌症有如讓母親強制將自己囚禁在無助的狀態,視外在世界是充滿敵意、迫切危險的,她如此處理喪夫之痛幾近於將伊娃牢牢掌控在身旁,如此窒息的親密關係,讓伊娃難以發展出足夠成熟的伊底帕斯關係。「我不只害怕變得和我母親一樣,我還害怕成為一個母親」(頁36),這無可避免鋪陳了未來凱文出生後與伊娃之間充滿仇視、敵對、猜忌的的關係;伊娃無法勝任一個母親角色的焦慮投射到凱文身上,而凱文即將長成一個缺乏安全感、冷血、嫉妒、極度自戀的年輕人。
不同於母親永遠走不出家門,伊娃形容自己罹患「被留下來的恐懼」,而讓自己從事一種必須全世界趴趴走的工作,並且成功創辦了一份頗具知名度的旅遊雜誌《希望之翼》(Wings of Hope),她聲稱逆轉了心中的恐懼,這讓她可以逃脫母親的掌控;然而,伊娃坦白承認自己單純是懼怕留在家裡,即使因為逃離家而感到高興,卻從來不曾因為要離開而高興,如同她從來不是為了品嚐西班牙海鮮飯而去馬德里一樣。伊娃即使與美國當地人法蘭克林(Franklin)組成了一個家庭,她依然是在逃離與留下之間擺盪,她必須保持一種無家可歸(homeless),一個外來者(foreigner)的狀態(Rossella Valdrè, 2014)2,永遠也無法取得一個平衡點,因為這才真正反映她內在世界的真實狀況;彷彿一旦佇足不動,便成了命運的背叛者,而最終迫使伊娃背叛命運的正是自己的兒子凱文。是凱文迫使她不得雲遊四海,也是凱文迫使她有機會體驗真實的伊底帕斯關係,從這件慘案的結果而言,這樣的改變似乎是禍,不是福。
伊娃沒有準備好當母親,或更貼切地說,她根本不想成為一個母親;她這麼說:「我沒辦法愛小孩,但我必須愛這個孩子」,這樣的心態只怕在凱文的心智發展過程中,甚至在語言發展之前(preverbal stage)即明確感受到這樣的訊息;伊娃的焦慮、怨恨、敵意,毫無掩飾地傳遞給尚在襁褓中的凱文,促成了凱文往後固著於偏執─類分裂心理位置(paranoid-schizoid
position)(Klein, 1946)3。伊娃象徵著凱文的外在世界,伊娃有多麼厭惡他,就代表外在世界有多麼險惡;伊娃表現出多麼的無助,就代表凱文多麼有能力掌控這個世界。伊娃這麼形容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互動:「有時候我甚至會有這樣的錯覺,在搖籃裡的凱文已經開始學習分化後加以各個擊破,展現如此截然不同的對比性情是他的陰謀,讓我們注定站在對立的兩方」(頁98),此時,投射認同瀰漫並且維繫著兩個互相仇視的心靈。如同雪梅所言,「憎恨」(hate)成了他們之間維繫如此病態卻必要關係的原動力,凱文內心始終維持著極度原始的樣貌,因為外在世界充滿著未知的危險與敵意,對他而言,那根本就是一個殺戮戰場,如同日後他製造出來的那一個恐怖場景。
「憎恨」該如何被看待呢?假如「憎恨」如此難以承受,為何凱文最終殺死的是始終袒護他的父親法蘭克林以及視他為偶像的妹妹希莉雅(Celia),而非伊娃呢? Winnicott(1949)4說過:「母親憎恨嬰兒早於嬰兒憎恨母親,而且早於嬰兒有能力知道母親憎恨他。」;「一個母親必須有能力承受嬰兒對她的憎恨,卻不對他做出任何報復」;「母親最重要的事情是她有能力遭受到嬰兒無情的傷害,卻不因此反擊;以及她有能力靜待回饋,而這可能需要一段時間,也可能終究得不到」。如同在治療室中,治療師受到個案無情的攻擊與控訴,治療師思索的並非如何反駁澄清,而是如何在猛烈的砲火中存活下來,而存活之道在於有能力接收個案投射之「未代謝」(unmetabolized)的毒物,這些毒物都是個案無法承受的「未成型的」(unformed)、「無以名狀的恐懼」(nameless dread)(Bion, 1962)5;換言之,治療師扮演的是一個涵容者(container)角色,負責接納、消化、吸收所有個案無法應付的東西。當治療師鎮得住個案的攻擊,個案便有機會在如此安全的治療關係中茁壯成長。
相對於凱文不被伊娃接受,伊娃對於凱文的拒絕也同樣極度挫折,她說:「凱文對我的胸部始終興趣缺缺,可能使我產生被拒絕的感覺而焦慮」(頁95),「他不要的不是母親的奶水,而是她的母親」(頁96)。伊娃後來甚至得了乳腺炎,對此,她這麼認為:「他拒絕我所供應的維生養分,同時還引得我向腐敗的路上走,彷彿零歲的他已是我們兩造中較世故的一方」( 頁98)。乳房作為嬰兒出生後第一個幻想客體,成為在這場母子征戰中的戰場,在伊娃的描述中,凱文是伊底帕斯競爭中的勝利者。對伊娃而言,凱文不願意玩,不給餵食,寧願穿紙尿褲而不願意自行上廁所,毀損牆上的伊娃鍾愛的全球地圖,誘惑同學摳身上的水泡等等,都讓伊娃精神邊頻崩潰;而伊娃暴怒下導致凱文受傷骨折之事在父親與醫生面前卻絕口不提,讓凱文與伊娃的關係被綁架在拯救者與被拯救者的狀態。此外,凱文迷戀小一號的衣服,明顯表露自己不願成長,他恐懼失去的正是自戀消逝過程中失去的全能自大感(omnipotence)。
凱文分化(splitting)了父母親,讓被極度理想化(idealized)也非常自戀(雪梅所言)的父親法蘭克林站在他這一方,一起攻擊被極度貶抑的伊娃,導致後來婚姻逐漸走向破滅。然而,我們該思考的是,凱文真的認為法蘭克林了解他嗎?在如此病態的親子互動中,法蘭克林是個被控制的父親,而不是個願意了解凱文的父親,而伊娃是個想了解凱文卻屢遭挫折的母親;凱文維持的病態的心理組織稱為「心理撤退」(psychic retreat)(Steiner, 1993)6,但這必須在父母親婚姻穩定才行.這樣的心理狀態讓凱文內在的毀滅性(destructiveness)得到充分的約束。可惜的是,傷痕累累的伊娃後來決定生下一個「屬於她自己」的女兒希莉雅,而凱文(因嫉妒衍生出的毀滅性)弄瞎了希莉雅的左眼,法蘭克林轉而疼惜希莉雅,父母親的婚姻即將走向盡頭之際,凱文的毀滅性終於爆發,他選擇殺死父親、妹妹、疼惜他的老師、以及多位在不同領域有成就的同學,這是一件充滿嫉妒、背叛、毀滅的殺戮事件。
文本是在凱文入獄兩年後寫成,兩年來伊娃不斷探視凱文,當然也不斷詢問凱文決定痛下殺手的真正動機。劇末,凱文終於說了一句發人深省的話:「以前我以為我知道… 可是我現在不確定」。凱文回答了什麼嗎?沒有,可是他似乎展現了某種「彈性」(resilience),而這也讓我想起我的個案講過的一句話:「以前我是站在城堡中,只能往內看;現在我站在城牆上面,我不知要往內,還是往外看?」我認為這種焦慮代表心理治療中改變的契機浮現了。
註:
1.
凱文怎麼了?We Need to Talk
about Kevin/Lionel Shriver著; 葛窈君譯,台灣商務,2006。電影:導演:Lynne Ramsay,2011。
2.
Valdrè, R. (2014). “We Need
to Talk about Kevin”: An Unusual, Unconventional Film Some Reflections on ‘Bad
Boys’, between Transgenerational Projections and Socio-Cultural Influences. Int.
J. Psycho-Anal., 95:149-59.
3.
Klein, M. (1946). Notes on
Some Schizoid Mechanisms. Int. J. Psycho-Anal., 27:99-110.
4.
Winnicott, D.W. (1949).
Hate in the Counter-Transference. Int. J. Psycho-Anal., 30:69-74.
5.
Bion, W.R. (1962). The
Psycho-Analytic Study of Thinking. Int. J. Psycho-Anal., 43:306-310.
6.
Steiner, J. (1993). Psychic Retreats: Pathological Organizations in Psychotic,
Neurotic and Borderline Patients. Routled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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